天气不错,阴转多云,气温也才二十度出头,在这个六月底的时分,无疑是酷暑即将爆发前最后的克制。

郁璐颖,沈婕和肖尧三个人一起朝公交站台的方向走去,肖尧把手踹在裤兜里,沈婕嘴角带着笑,肖尧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,额头微微见汗;郁璐颖用帽檐挡住自己的表情,但时不时目光扫过二人,有时候和肖尧的目光碰触,就迅速躲开。

其实一开始郁璐颖提出要跟着一起去的时候,沈婕是拒绝的。因为她觉得……呀……不能你说要跟着去,我马上让你去,第一,我俩去拍婚纱照,你跟着算怎么回事,第二,郁璐颖的身份比较特殊,在沈婕眼里高低算是半個前女友……

但是郁璐颖解释说,她自己也一直有一个人去拍一套婚纱摄影的愿望,因此想借这个机会,让沈婕带带路,实地考察一番。

最终,沈婕只得答应了下来。

此时,三个人并排在人行道上走着,肖尧在内侧,郁璐颖在外侧,沈婕走在他俩的中间。

沈婕着一袭鹅黄绣白玉兰的长裙,长裙下面是一双白色的帆布鞋,走起路来的时候,裙摆飞扬,你就可以看见肤色短袜的袜筒——这种穿法在2004年的魔都并不怎么时尚,但是在沈婕的青春和美貌的驾驭下,竟也能熠熠生辉。

郁璐颖头戴黑色棒球帽,七分牛仔裤下面是少女感十足的玻璃丝短袜和一双样式老旧,却洗得很干净的白色球鞋。

同时和两位光彩夺目的美少女走在一起,肖尧明显能感受到路人,尤其是雄性路人们羡慕嫉妒的目光。

坐公交的主意是郁璐颖在“胡建千里香馄饨”看着他俩吃饭的时候提出的,她说她知道有一班去清浦的专线,走高架,不比打车慢到哪儿去。

明明你之前说的是要让沈婕给你带路来着,肖尧略微有些不安地想。

对于郁璐颖的这个提议,沈婕一开始是拒绝的。因为她觉得……呀……不能你说要坐公交,我马上就坐公交,第一,我得先试试……

行吧,试试就试试。

人生重在各种体验,而且,不用在路上的时候,还三个人一起挤在狭小的密闭空间里面面相觑。

“我有个习惯,新到一个城市的时候,往往都要坐一次公交车。因为只有在个小小的空间里,才能快速地欣赏到每个城市独有的风景和人文。有的时候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,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,也看交交错错的树影和道路,”郁璐颖娓娓道来:“有的时候则喜欢站在中间,挨着刚买完菜回家的大爷大妈,听他们大侃自己的有趣见闻。公交车上的人们虽素不相识,却常常带有善意和包容,让你看到的都是灵动的生活和真实的人生。”

沈婕听着这番文青言论,忽然又不想坐公交车了,因为肖尧曾经和她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。

你俩一唱一和气我来的吧?

不过既然答应了,也不太好反悔。沈婕回忆了一下,自己记事起这些年,不能说全然没有坐过公交车,但是魔都的公交车好像还真的是第一次坐。

“虹清线”是那种普通的魔都公交车,在2004年随处可见。在这个年代,上世纪的“电车”已经基本被淘汰,电瓶车还没有出现,所以烧的是柴油。

车上的人并不多,沈婕刚一上车,就闻到一股柴油味儿,她不悦地皱起眉头,鼻翼微微抽动。

她一开始选择了最后排的位置,肖尧提醒她那会非常颠簸,于是便转而坐在了左边中后方双人座的靠窗位置上。

在坐下以前,少女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纸巾,细细地擦拭着椅面。

这种小布尔乔亚式的矫情引发了肖尧的反感,不过他选择……

“我来吧我来吧,给我。”

“不用,不用,你屁股起来,我给你也擦擦。”

郁璐颖没有和他们坐在一起,而是选择坐在右前方那一排横过来的座位上。

“璐颖,”沈婕抬头招呼道:“坐这里来呀。”

“不用不用。”郁璐颖摆了摆手,拒绝了沈婕的假客套,拿出自己的随身听,插上了耳塞。

如若不是共生距离的限制,她本不愿跑出来蹚这趟浑水,如今既然已经排除了风险,只要维持就好——她可不想当一个死乞白赖的电灯泡,这有碍自尊。

这个年代的魔都公交车已经基本上是投币式 公交卡系统,但是这种跨区的长途公交还是保留了售票员的就业岗位。

“到哪里?”那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拿着扫公交卡的机器走到郁璐颖的身边。

“终点。”郁璐颖开始掏口袋。

“七块。”售票员说。

郁璐颖递上一张崭新的二十元钞票,以及一块钱的钢镚,又指了指肖尧和沈婕。

车子缓缓地启动了,下午的太阳忽然从厚重的云彩中露出半个边边,阳光直洒在沈婕的脸庞上。

“老婆,要不我们换一下。”肖尧小声道:“晒。”

“嗯嗯。”沈婕从鼻孔里发出表示否定的声音:“还挺暖的。”

“第一次坐公交,什么感觉?”

肖尧这句问话一出,那女司机就一脚急刹,两个人一起朝前一扑,险些撞在前排的椅背上。

“还挺好玩的。”沈婕想了想,微笑道。

“我还是很怀念小时候的电车,”肖尧回忆道:“你见过没?有两条辫子,拖着天上的电线,有两节车厢,中间有一个可以转的圆盘,就是中间是可以转的……”

“废话,好像我才是土生土长的魔都人吧,真当我不上街的啊?”沈婕抢白道:“我还坐过一次呢。”

“哈?你刚不是还说你第一次坐魔都的公交……”

“你说电车我就想起来了,小时候妈妈专门带我坐过一次,就是玩。”提到自己的母亲,沈婕的目光都变得很柔和。

“嗯……可惜现在都没有了。”肖尧遗憾地说。

“你不是来魔都才刚一年吗?”沈婕问他。

“哦,有时候暑假会来魔都住在奶奶家啊,还有就是寒假过年的时候,一般也都会来魔都过年,”回忆起小时候,肖尧也不禁微笑,露出了一边脸上的小酒窝:“那个时候的我,最喜欢的就是来魔都过年了。

“早上6点就要起床,坐中巴到南桐,坐上午10点钟的船,沿着常江一路南下,晚上6点的时候开进黄江,然后响起汽笛声,大家就冲出船舱到甲板上看东方之珠,爸爸会把我举起来看……

“最后,船停在十五铺码头,奶奶就会在那里接我们。”肖尧一脸幸福地说:“可惜自从xx大桥修好以后,就再也没有这种客船了。”

沈婕伸手摸了摸肖尧的头,郁璐颖下意识地转脸投来一瞥。

“我有一个堂哥,一个表哥和一个表姐,每年春节都是我们四个在一起玩,”肖尧持续回忆杀:“我们在弄堂里玩烟花,摔炮,划炮,还有很多压岁钱……可是每次莪爸妈都说要帮我保管,然后收走绝大部分。”

“啊?压岁钱还带往回拿的啊?”少女打了个哈欠,赶紧用手遮住。

“讲这些很无聊吧?”肖尧笑了一下。

“没有没有,”沈婕说:“就是昨天晚上没睡好。”

“没睡好吗?”肖尧忽然想到什么:“对了,我睡觉打呼噜吗?”

“不怎么打吧?”沈婕回忆了一下:“但是你会抢被子,有时候还会踢我,可烦人了。”

“啊,真的假的?”肖尧笑了起来。

一位戴着老花镜的先生转过头,把眼镜往下拉了拉,又转了回去。

沈婕打了肖尧一下,做了一个“嘘”的手势,脸上红扑扑的。

少女看起来是真的困了,她拉起肖尧的手,把头靠在了车窗玻璃上,阖上了眼睛。

过了一会,似乎是觉得一直振动的车窗玻璃不太舒服,便把头又重新靠在肖尧肩膀上。

肖尧想要把少女揽进怀里,但是郁璐颖就坐在右前方,如此旁若无人似乎有些不礼貌。

他可以不在意路人的眼神,但是一旦换位思考,便无法不在意郁璐颖的感受,因此把身子绷得很直很直。

一阵干净的吉他声流进了肖尧的耳朵,有点耳熟,应该是肖尧听过的歌。“阳光正温暖,一直照进我心里。如果没有你,怎么会有我今天?”

啊,是了,许巍《难忘的一天》,标题有点像个小学生作文,肖尧喜欢这调调。

“有时我会想起,和你经历的故事,那些情景在飞扬,甜蜜又感伤。”

韩寒的第二本小说本来就起名《记一件难忘的小事》,被出版社编辑更名为《像少年啦飞驰》,这是肖尧最喜欢的小说,之一。

“再次走过熟悉的地方,如今的你不知在何方,你曾给我的温暖感觉,依然在我心。”

肖尧一开始以为是公交车里放的音乐,后来觉得这声音若有若无,便怀疑不过是自己的幻听,最后才反应过来,这大概是郁璐颖正在用随身听耳机听的歌。“如果再见你,又是怎样的情景?会不会将你,再次拥进我怀里……”

肖尧轻抚沈婕的狗头——呃,猫头,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郁璐颖。

纤细的少女坐在横过来的座位上,用右手拉着扶杆,双眼看着她所面对的窗外流过的风景,表情若有所思。

郁璐颖坐的位置位于公交车的前轮,因此特别高,两只包裹在漂亮的玻璃丝短袜和白色球鞋中的小脚就这么悬了下来,轻轻摇摆着。

肖尧记得,郁璐颖的鞋码是36——他们从来没有交流过此类问题,但是因为共生的缘故,肖尧就是莫名其妙知道。作为一个将近一米七的女生,这样的脚码实在是有些撑不起她,因此郁璐颖走路总是重心不稳,很容易跌跌撞撞,磕磕碰碰。

与沈婕相比,郁璐颖胸前的那对小鹿实在称不上“大”,一张天然的瓜子脸,扎起的短马尾可以让人从各个角度欣赏到她修长的脖子,即使不穿校服,也能让人一眼认出是位中学生。她的皮肤雪白,哪怕是在笑的时候,眼睛里都有一股挥散不去的忧郁……

等等,她为什么一个人无缘无故在笑?连那排洁白、整齐的贝齿都露了出来。

“阳光正温暖,一直照进我心里,往事已遥远,一年又一年……”

这让肖尧想起,高一上半学期,诗社第一次活动的时候,郁璐颖也是一个人靠坐在窗边,不和别的同学说话,就像这个样子,托腮,望着窗外。

那天的她,很安静,也很孤独。

当时,她也是这样,没来由地笑了一下,很好看。

“竟然在这一天,在不经意之间,人群拥挤的街头,你走过我身边,风吹起的青色衣衫,夕阳里的温暖容颜,你比以前更加美丽,像盛开的花……”

……

“狗子……”不知道过了多久,肩膀上的重担忽然轻了下来:“啊,到哪啦到哪啦?还没到吗?我睡着多久了?”

娃娃脸的矮个儿少女说话有些口齿不清,眼神迷离。

“不知道啊,”肖尧挪了挪屁股,舒展着有些僵硬和酸痛的胳膊:“快到了吧,这不是快下高速了吗?”

“我讨厌坐公交。”沈婕得出了基本结论:“呀,脚麻了。”

“汪粑粑给你揉揉。”肖尧向左俯下身去。

“不要,你就是想借机摸脚,手拿开!”

“你睡得呼啦呼啦的还讨厌,有想过一动也不敢动,生怕把你弄醒的我,的感受吗?”肖尧重新正襟危坐,余光扫过郁陆颖,发现她也在揉肩膀。

对不起。

“狗子,你对我真好。”沈婕轻轻跺着自己34码的脚。

“嗯,我知道的。”肖尧微笑着说。

他忽然觉得,说这五个字的感觉,真好。

“话说,旅行的时候,听许巍的歌真的是很舒服。就,那种略带沙哑的声音,像风一样流浪的感觉……”肖尧随口感慨道。

“啊?要听歌吗?我忘把随身听带出来了。”沈婕说。

“有机会陪我去听许巍的演唱会吧。”肖尧说。

“可以呀,”沈婕点头道:“不过你也要陪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,不能总是我单方面。”

“Of course.”肖尧说:“沈婕,你喜欢我吗?”

“哈?”沈婕有点猝不及防。

“喜欢吗?”

“喜欢呀。”沈婕笑眯眯地抹了抹肖尧的头。

“嗯。”肖尧点头道:“可能是我的错觉吧,总觉得最近……自从你生病以后,不对,住院以后,还是出院以后,变得跟从前不太一样了。”

“哪里不一样了呀?说说。”沈婕对这个话题挺感兴趣。

“嗯……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啊。”

沈婕想,那你就是要说让我生气的话了:“喵麻麻答应你。”

“就,前段时间,你忽然变得特别听话,然后现在就,比较,更加……自我?”肖尧斟酌着词句。

听话,呵。

上次在医院,你当着我的面对郁璐颖说“你那经上说妻子要服从丈夫”,真的不是说给我听的吗?少女想。

其实自己当时就有点不高兴,只是郁璐颖在场,所以没有表现出来罢了。

沈婕吸了一口气,笑着轻轻拉了一下肖尧的耳朵,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:“谁见过这么横的赘婿啊。”

随后,又撩起自己的裙摆,给他看自己的长裙和袜子,用委屈巴巴地口吻说道:“我还不够听话吗?”

“听话,听话。”肖尧连连点头:“主要不是这个问题,是……比较内个内个……情绪化?”

他用情绪化这个词取代了“作”这个字眼:“比如说,以前还跟我说,什么她是你的,你是我的,这种怪话,现在反倒经常吃一些不相干的醋,老跟我发火,不听我解释,挑我的毛病……诸如此类?”

“所以呢?”沈婕说:“你现在是又要指责我吗?”

“不是的,不是的,”肖尧解释道:“我是在想,也许我哪里没做好,让你……可能,没之前那么喜欢我了?”

“啊哈——”沈婕一下子没忍住,声音有点大,那位戴着老花镜的先生转过头,把眼镜往下拉了拉,又转了回去。

“我就是想让你告诉我,我就可以做得更好。”肖尧求生欲拉满。

“肖尧,”沈婕正色道:“你想要的是一个什么都听你的电子宠物,还是一个好好帮你谈的女朋友?”

“啊?”肖尧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
她,她刚才说了“女朋友”吗?

“你记住了肖尧,”沈婕说:“挑三拣四才是买家。”

“你,你是说……”肖尧有点明白了。

“我比从前喜欢你。”沈婕柔声道:“所以,你必须得对我好了。”

听到这句话,肖尧体内像是有什么就要汹涌而出,再也忍不住,一把将沈婕搂在怀里,用力地。

就在这时,肖尧感到两道阴影笼罩在自己身上。

他抬起头来,只见面前站着一个拄拐杖,驼着背的干瘪老头子,脸上全是沟壑,表情耐人寻味。

老头的身边,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郁璐颖,正拉着吊环,继续,看窗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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