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巡抚衙门已经空置了将近三年,但在浙江巡抚王忬到任的大半年内,这里已经重新成为浙江乃至江南一地的政治中心。
衙门内管束极严,仆役安分守己,但来来往往的官员川流不息,衙门外的院子里更是人头涌动。
身着青袍的中年人慢悠悠端起手中茶盏,笑着左右点头致意,周围的大小官员不管心情如何都立即挤出一脸笑意,这位虽然面相刻薄,尖嘴猴腮,却是如今浙江巡抚最为看重的心腹幕僚幸时。
王忬到任后的第一件事是招揽幕僚,他是苏州太仓人,幕僚也大都来自江南一带,主要以苏松、浙江为主,自然不会漏掉人杰地灵,乡土宗族观念最重的绍兴。
幸时就来自绍兴会稽,嘉靖八年就中了秀才,可惜之后连续六次乡试落榜,这才绝了入仕之心跟着同乡长辈开始了师爷经历。
明朝的开国皇帝朱重八是个蚊子腿都要挖肉的主,不仅仅定下了让无数官员吐槽的工资标准,而且削减衙门的办公人员,所以很多官员只能自己掏钱请幕僚。
时间一长,所谓的幕僚渐渐成了一股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,而绍兴师爷也正是从嘉靖年间开始成型,比如后来那位大名鼎鼎的徐渭徐文长。
虽然没座位,虽然被挤到院子最外面吹寒风,但是当幸时投来视线的时候,钱渊挺直脊梁,脸上带着淡淡笑意,刻意摆出的poss明显比其他人技高一筹,虽然至今一言不发,但一身气度却将周围一帮官员吏员都压了下去。
幸时也明显注意到了那个身穿青色长衫的青年,饶有兴致的看了好几眼。
巡抚衙门要处理的事务自然千头万绪,钱渊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时辰,院子里从人头耸动到零落无几人,钱渊神色平静的站在那,似乎从来都没有动过。
一直在忙碌的幸时又一次注意到这个青年,犹豫了下左右看看堂内已有空位,咳嗽两声准备让仆役把人带进来,但这时候左侧木门嘎吱一响,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走了出来。
幸时赶紧将刚才的念头抛之脑后,笑着起身迎上去,“卢指挥,一切顺利吧?”
“幸先生。”三天前才从狱中出来的卢镗恭敬拱手,“幸得中丞大人,卢某才重见天日。”
这位后世被称为仅次于戚继光、俞大猷的抗倭名将已经在狱中待了四年了,当年朱纨含冤自杀,嘉靖大怒将卢镗革职下狱论罪,直到王忬最近才上书朝廷重新启用,而且还提拔为都指挥使。
“当年卢指挥实在是受无妄之灾,大人也是秉持公心而已。”幸时是个八面玲珑的人,看向另一个大汉,笑着说:“当年张把总不也在嘛,可见这纯属运气。”
当年卢镗是朱纨的心腹,我可不受朱纨的待见……张四维有点紧绷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个笑容,“下官小小把总,实在入不了上官的眼,这才侥幸。”
“实话实说,卢指挥的运气真比不上张把总,这几年……”
张四维嘴角抽了抽,看左右无人才上前一步直接把手伸进幸时宽松的袖口,后者脸上的笑意愈发浓了。
卢镗眼中闪过一丝不屑,“大人有令,我明早出发前往台州,汤总兵已经先行启程。”
“自从中丞大人巡抚浙江,苏松、嘉兴、宁波一带倭迹渐少,但台州上岸劫掠的倭寇却越来越多。”幸时神色一紧,“那就多多仰仗卢指挥了。”
幸时虽然形象不端,但口才甚佳,将两人送出衙门短短一段路,随口几句话说的意趣盎然,就连心里颇有些紧张的张四维都连连笑着点头。
刚走出衙门,张四维眼神一闪,就在衙门对面,胖乎乎的金宏正在那拼命招手。
幸时眯着眼打量着,卢镗哼了声就要离去,张四维深吸了口气拱手告辞走向对面,但就在这时候,一个意外而欣喜的声音响起。
“金叔!”
金宏愣了愣,半响后才发现从人群后方探出头来的钱渊,虽然知道这位和巡抚的大公子王世贞有来往,但没想到却会出现在衙门里。
张四维比金宏更早反应过来,猛地一个转头盯着之前就觉得扎眼的钱渊,这就是那个松江案首?
“金叔,你怎么来这儿。”几步窜过来的钱渊诧异又欣喜,“好些天没见了呢。”
“贤侄今天来这儿……”
“哎,小侄也一头雾水呢,站了两个多时辰站的脚都麻了,比小时候罚跪祠堂还要惨。”钱渊苦笑连连,转头看向张四维,“金叔,这位是?”
“呃,这位是张把总。”金宏忐忑不安的介绍:“家里的亲戚……”
“张把总。”钱渊拱拱手,凑近小声说:“我算过了,就属张把总在里面待的最久,差不多两顿饭时间呢。”
张四维嘴角抽搐了下,这算是交浅言深了吧。
街对面,卢镗已经离开,幸时手捋长须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,他身后的张居正面无表情在心里猜测钱渊到底想干什么……
“对了,这几天我正好想找金叔呢。”钱渊亲热的说:“到现在一杯茶都没有,又渴又饿,估计衙门不会留饭……小气,晚上金叔来铺子一趟?小侄实在是身上戴孝不方便上门。”
金宏支支吾吾偏头打量着张四维脸色后才点头应下来,勉强笑着说:“晚上我点桌素席过去,不过现在还有点杂事……”
“那金叔你忙,你忙。”钱渊朝张四维拱拱手转身过街,冲着张居正挤挤眼,“白龟兄,轮到我了吧?”
“叫我什么?”张居正一瞪眼。
“叔大兄。”钱渊嘿嘿一笑。
边上的幸时忍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,三人一起迈步回了衙门,街对面看着这一幕的张四维瞳孔微缩,看来这位松江案首和巡抚衙门之间的关系需要重新考量。
虽然之前钱渊搭上了王世贞这条线,但张四维并不打算放弃原先的计划,那可是一份能传承子孙的秘方。
但看到这一幕,张四维干脆利索的下了决心,“那件事就此作罢。”
“哪件事……噢噢,好的好的。”金宏擦了擦头上层出不穷的冷汗,“你说那件事他会不会知道了……”
“哪件事……应该不会。”张四维微微摇头,“我让人查过,钱渊是在酒楼偶尔撞上那位王大公子的。”
张四维是个有野心的人,但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,位高如卢镗、汤克宽也会一朝下狱,如今的大明没有一个武将不畏惧文官,既然钱渊真的搭上了巡抚衙门,自己再下手风险太大。
但张四维也是个很谨慎的人,迟疑了下后转头吩咐,“今晚你试探一二,看看能不能请他来我府上。”
金宏只懂得点头,在心里猜测晚上那位大侄子会和自己商量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