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百朋早就知道,自己这位至交好友在倭寇中有眼线,但怎么也想不到,居然是他的嫡亲小舅,宜黄谭氏子弟。
这让吴百朋感觉浑身有些发凉。
唐顺之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,立即解释了一遍,又说:“嘉靖三十四年末,谭子直冒险亲赴台州,子理这才知晓,第二年展才南下台州,才知道谭子直被徐海裹挟。”
“船队控于谭七指之手,此事日后还有用处,所以需要保密。”钱渊顿了顿,补充道:“当然,也是为了家母考虑。”
吴百朋松了口气,但随即心里一个激灵,如若钱渊是南下之后才得知谭子直混入徐海麾下,那就意味着钱渊在徐海身边另有眼线。
在心里盘算了下,吴百朋决定不再去想这些,如今徐海已死,汪直将降,再去想这些亦无意义。
“二舅不愿再归故土……世间再无谭子直,唯有谭七指。”
钱渊长长的叹息后是长久的沉默,前日他和谭七指见过一面,密议诸事,也将裕王有意组建船队告知,二舅已决定担负重任。
“后面的事还要麻烦荆川公、惟锡兄。”钱渊不再去想谭维,转而说起正事,“通商不意味着什么都可以卖,适才书稿中亦有提及。”
“铁器、硝石、粮食等均不可出海。”唐顺之一边看着手中的书稿,一边点头道:“当年汪直就是走私硝石起家。”
“反过来倒是可以的,若能运粮回程,宁波府或浙江省以均价收购。”钱渊顿了顿,伸手将书稿翻到后面,“可适量减免下一次出海的关税。”
“还要减免?”吴百朋眼睛都瞪圆了。
“那当然,不过海商出海贩货,回程得利不多,所以要以减免下次出海关税相诱。”钱渊轻声道:“荆川公,可知肩上重担?”
唐顺之点点头,“如若通商顺利,日后再正式开海禁,只怕大批农户转稻为桑、棉等物,无农不稳啊。”
“而南洋一带盛产稻谷,可减免税银,诱海商运粮返程。”吴百朋赞道:“展才这是未雨绸缪。”
唐顺之犹豫了下,看向钱渊,“或可以通商凭证相胁?”
这句话意思很明显,运来粮食才允许你下一次出海通商,典型的官场思维,以行政手段干预市场。
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,这办法说好是好,说不好也不好。
海商出海贩货一次,获利颇丰,税银只是出海货物价格十抽一,和利润相比,差的太远,那些海商未必会在乎这点税银。
但反过来说,运粮回程收益极少,如若官府强令,只怕走私之风再次大盛。
“不必了。”钱渊摇摇头,“强令未必有用,如若海船出海贩货,回程不来侯涛山,那怎么办?”
“总不能拒绝空船来侯涛山采买货物吧?”
“再说了,一船可栽多少粮食?”
“不管是宁波府还是浙江省,放开了收购,哪来的那么多银子?”
钱渊伸手阻拦吴百朋的询问,点头道:“的确,税银数分,但刚开始不会太多,而且钱某也没什么把握。”
唐顺之咳嗽两声,“总督府推行提编法,两浙、南直隶、湖广、福建等地都不堪重负,如若倭乱平息,必要再输中枢,地方如若无银……一旦浙江有洪涝之灾,农户歉收而至粮荒,朝中必有弹劾。”
吴百朋加重语气道:“而且必然直指通商。”
这是肯定的,虽然短期来看,通商和粮荒没有直接关系,但那些只顾着刷存在感的科道言官可不会管这些……而且从长期来看,通商如若通畅无阻,农户必然会弃稻转而种植经济作物,浙江一省的粮食产量也必然会下降。
这些钱渊也都心里有数,在他的计划中,税银将会两分,一部分入户部,一部分留在地方上……不用说,地方官员肯定赞同,户部那边肯定不肯。
其他的不用说,去年户部尚书方钝上奏要求开海禁通商,被嘉靖帝大骂,奏折中就有税银归于户部,户部十三清吏司外增设一司之语。
钱渊犹豫了下,手中蒲扇停在空中,好半天才挥动一下,“再等等吧,再等等吧……”
钱渊心思急转,模模糊糊有个念头闪过……原本市舶司是内宦掌控,或许可以从中搅合一下,也不知道黄锦或冯保会不会配合。
最关键的是,嘉靖帝会不会应下此事……黄锦不可能私下去办这种事,也不敢向嘉靖帝有所隐瞒,毕竟这是和外朝相关的事宜。
“再等等吧。”
前一句略微迟疑,后一句斩钉截铁……现在真的不急,通商一事还隐于水底,等日后浮出水面再说。
如果户部、内宦有谁黑眼珠看不得白银子要跳出来,倒是省事了。
“现在首要的是制定章程,定下方略,此事还要劳烦荆川公,如若要人手,只管说就是,就是两京户部十三清吏司的致仕官员,钱某也有办法请来。”
钱渊还真没说大话,户部尚书方钝的幼子和潘允端交好,女婿又是华亭人氏,去年闹了一通要求开海禁通商后,方钝和随园颇有默契。
徐渭在来信中提过,自从上虞大捷之后,向来清廉的方尚书三番两次去钱家酒楼,刚开始还要盘白菜、青菜,后来索性什么都不要。
酒楼主管刘洪去请了徐渭过来,方钝话里话外都在说,如今户部仓库的老鼠都打着铺盖去要饭了!
“其次是修建码头、库房、威远城。”钱渊转头看向吴百朋,“威远城由镇海知县宋继祖主持,码头、库房……”
“浙江巡抚来主持修建码头、库房?”唐顺之嘿了声,“展才这是大材小用啊……还亏世人赞你眼光如距!”
“嘉靖三十一年,惟锡兄巡按湖广,先主持修建大明堂,后筑樊口城墙,如若工部不是严党自留地,只怕惟锡兄早就回京了。”钱渊笑道:“如此大才,如能能小用?”
听好友如数家珍的说起自己得意事,平日端谨的吴百朋也忍不住面露笑意,“不至如此,不至如此,修建码头、库房,虽然事小,为兄也……”
“哎,展才都说了,如此大才,岂能小用?!”
修建大明堂,耗资巨大,但吴百朋精心筹划,提前竣工,而且造价比预计要低得多,工程质量也好,节省了大量人力财力。
之后筑樊口城墙,吴百朋更是亲自设计、施工、督工,为人称颂,政绩突出,可惜朝中无援,最后平调巡按江北,再之后扬州大捷,又平调浙江巡按。
一直到钱渊在朝中力挺,吴百朋这才脱颖而出,同时也成了钱渊在浙江最亲近的盟友。
“好了,好了。”钱渊笑道:“另选人来主持修建码头、库房,只需惟锡兄监管一二即可。”
“展才放心,此事为兄一力承当。”吴百朋立即拍着胸脯保证。
“另外征调的万余民夫?”
“今年几番大战都在绍兴府,就近在宁波府、台州府征调民夫,不足处由金华府补足。”吴百朋顿了顿,“但是此番征调民夫,不以徭役名义……”
“总督府拨付的银子?”唐顺之好奇的问。
到目前为止,钱渊全都是画饼充饥,从几府大户、汪直手中勒索银子,用来修建威远城、码头、库房,还要挖掘运河,平整道路。
也就是说,钱渊从胡宗宪那敲诈来的银子还没用处。
“不不不,汪直给食,以下一甲银役相抵。”
唐顺之和吴百朋对视一眼,都有些无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