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内颇为沉闷,徐渭推开窗户,一阵风吹来,没带来清凉,反而是滚滚热浪,徐渭赶紧闭上半扇窗户,只留了口子通气。
钱铮拿起剪子将发黑的烛线剪去,弱小的烛火一跳,屋内亮了亮,将三人的身影清晰的映射在窗纸扇。
长时间的沉默后,孙鑨轻声问:“文长,如此局势,展才可有对策?”
徐渭苦笑道:“至少严嵩致仕前,展才只怕不会回京。”
呃,徐渭这次说错了。
对于回京的时间点,钱渊有着非常明确的先决条件,但可以肯定,绝不是严嵩致仕。
钱铮眉头大皱,“难道是华亭那边……”
钱铮的意思很明显,如今朝中严嵩势大,徐阶苦苦支撑,但一旦严嵩老死,徐阶定然身登首辅之位,难道钱渊指望的是徐阶?
孙鑨咳嗽两声,如今钱渊都和徐阶那边撕破脸了……其他人未必知情,但随园众人都知晓钱渊兵围巡抚衙门捞出汪直一事。
甚至徐渭和孙鑨还知道,钱渊将赵贞吉喻为秦会之,还将其一脚踹飞。
两人对视一眼……呃,好像这事儿没人跟钱铮说过?
“分宜、华亭,不过一丘之貉,好不到哪儿去!”徐渭摇头道:“展才看似长袖善舞,在分宜、华亭之间不偏不倚,简在帝心又勾连裕王,随园内多有人杰,同年间颇有名望,更不要说在东南笼络文武,将胡汝贞都压的喘不过气来……但,展才实则多疑。”
“多疑?”
“多疑?”
面对钱铮和孙鑨异口同声的重复,徐渭解释道:“无论分宜,还是华亭,展才都信不过。”
“换句话说,他只信得过……”徐渭伸手画了个圈。
“随园?”孙鑨试探问道。
徐渭点点头,“当然,还有如荆川公、谭子理、孙丕扬等等。”
“何至于此!”钱铮嗤之以鼻,“纵使于少保两袖清风? 清廉如斯? 吏治还不是一年不如一年!”
“世叔说的不错,论清廉无双? 当世只有海刚峰一人? 但偏偏此人和展才有隙。”
海瑞如今已经小有名声了,至少浙江、苏松一带的士子都知道这个从教谕升上来的知县。
“展才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? 但设市通商之初,清廉如水却是有必要的。”徐渭解释道:“本朝之初即行海禁? 海贸一事? 需慎之又慎,一个不好,满盘皆输。”
孙鑨赞同道:“两浙倭患去年才大抵平定,如若主持通商官吏太过贪婪? 通商一事很可能会有反复? 甚至会引得倭患再起。”
“如今福建倭患正炽,等剿灭倭寇,于福建再择地通商……到那时候,大局已定,即使难免有硕鼠出没? 也无碍了。”
“便如初生婴儿,需小心呵护? 不得风吹日晒,待得五六岁满地走? 无需成人随时在侧。”
“虽展才简在帝心,但无论分宜、华亭麾下? 只怕都不会萧规曹随? 如此看来? 展才将宁波府控于手中,还是有必要的。”
钱铮怔怔的听着徐渭和孙鑨互相补充,好一会儿才找到空隙处插口道:“但……但这实在太难了。”
“是啊,太难了。”孙鑨亦长叹道:“展才持家有道,富庶至此,外人难免以为展才贪财,何人想得到两袖清风呢?”
“所以,在外人眼里,这是块肥肉。”钱铮摇着头道:“如此肥的一块肉,他想一口吞下,连口汤都不留给别人……实在太犯忌讳了!”
的确犯了忌讳,那么多京官,饿的眼睛都发绿,如果通商一事定下,只怕要一拥而上抢着去宁波府发财。
等他们发现位置全都被随园士子占了,还不疯狂往钱渊等人身上泼脏水,抽冷捅刀子都正常。
“平定两浙倭患,论功一石,胡汝贞得三斗,余者得五斗,展才亦能得两斗。”徐渭哼了声,“更别说总督府欲攻伐五峰,展才势压绩溪,一力招抚汪直,设市通商,这块肥肉……他徐华亭也有脸来抢?”
钱铮苦笑几声,“他属意何人?”
“博茂年幼,不够稳重,端甫、虞臣、文长和小侄都位属翰林。”孙鑨缓缓道:“登之、君泽、子京、文和皆有此能,杨、夏、周三人在各地任知县,历练后也合适。”
钱铮在心里盘算了下,吴兑、陈有年、孙铤是兵部、刑部、户部的主事,熬上一两年外放,知府只怕够不上,但一个同知、推官还是够格的。
杨铨、夏时、周诗在江西、湖广、四川任知县,即使仕途不顺,也能平调镇海、慈溪等地的知县。
陆一鹏如今是都察院御史……外放说不定能接任浙江巡按。
钱铮不禁失笑,侄儿还安排的挺好,可惜太过理想化了,即使能做得到,也会有大把人跳出来反对……难道你钱渊要把宁波打造成独立王国吗?
徐渭轻笑道:“荆川公今年五十有二,还能撑几年,如今他常驻镇海,名望极高,倒是无虞,镇海知县孙丕扬可调回京在六部熬上两年,再从京中选人南下知镇海事……”
“展才挑中何人?”
“孙前锋。”
孙鑨不禁翻了个白眼,难怪将其他人撵去歇息,却让自己留下来!
徐渭说的是孙鑨的弟弟孙铤,去年自取号“前锋”,钱渊知道后忍俊不禁。
孙升远在南京,如若要以孙铤南下,此事必须得其长兄孙鑨首肯。
“文和虽然性情跳脱,但为人精细,处事有方,有勇有谋,日后展才一旦回京,唐荆川坐镇中军帐,以文和为前锋……”徐渭笑道:“展才挑中两人,一是文和,二是登之,一人南下,另一人可入户部,大司农砺庵公正准备单设镇海清吏司,专管宁波府海贸税银。”
“噢噢,难怪前些天你特地问二弟账目学的如何!”孙鑨苦笑道:“二弟学的还算不错,但实在不喜欢。”
“他坐不住,正好登之性子稳重。”
钱铮也点点头,孙铤就是个猴子,平日里一有空闲就到处乱窜,孙升去南京后更是没人管他,而陈有年向来稳重,端坐读书,一日都能不出书屋。
夜已深了,钱铮准备回去,突然停步回头道:“朝中弹劾愈烈,昨日高肃卿问及此事,邀文长一叙。”
徐渭眨眨眼,“他是担心展才,还是……”
钱铮似笑非笑道:“随园中尽皆俊杰。”
徐渭琢磨了会儿,和孙鑨对视一眼……钱渊对高拱颇为推崇,现在看来,这位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。
早在几年前,随园就已经和裕王府搭上了,前者以钱渊为首,后者以高拱为首。
高拱对随园颇为看好,光是翰林官就五人,余者要么名声在外,要么在外地任职颇得好评,更有以青词见宠于嘉靖帝的徐文长,慨然抛却储相南下平倭的钱展才。
但随园以钱渊为核心,高拱很难越过钱渊去接触其他的随园士子,这是犯了忌讳的。
钱渊如今看似岌岌可危,如若一跤跌倒,那随园必然以徐渭为首,高拱这是想将随园笼络到手。
徐渭和孙鑨都心思敏捷,都长揖一礼,以沉默以对。
走出随园,钱铮忍不住回头看了眼,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,无论如何,渊儿的眼光实在无人可及,嘉靖三十五年近三百进士,挑出来的不仅皆为俊杰,更是重情重义的君子。
其实,钱铮昨日已断然回绝高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