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正月,注定很多人过不好。
比如孙铤在镇海忙的吃饭都没空,比如戚继美在江西为那些流传的残匪焦头烂额,比如戚继美揣揣不安于胡宗宪是否会回福建。
京中也差不多,江西战报尚未入京,嘉靖帝倒是无所谓,但下面不少臣子都有点心里打鼓,准确说,是严党在打鼓。
如若贼军攻破分宜县,屠弑严氏族人,真怕严嵩撑不住倒下,毕竟八十岁的老人了,光靠刑部尚书欧阳必进、工部尚书赵文华还真顶不住,加上小阁老也没用啊。
严府内,气氛压抑的很,一方面乡梓被扰,另一方面欧阳氏身体从去年开始就一直不好,长期卧床。
“回了!”严世蕃不耐烦的斥道:“他来作甚!”
严年偷眼往上瞧了眼,严嵩缓缓道:“让元质明日再来。”
冷着脸坐在一旁的欧阳必进轻轻哼了声,“严府高门,大司空不是惟中的义子吗?”
看严年出门,严世蕃两眼一翻,“小舅这话就不对了……”
“东楼!”严嵩喝了声,缓缓道:“任夫,元质虽为义子,今日却是家宴。”
欧阳必进都懒得说话,微微闭眼,要不是姐姐病重,自己都不会上门。
虽是严嵩小舅子,虽被视为严党,甚至因为严嵩才得为刑部尚书,但欧阳必进在士林里的评价并不低,而且诸般事都卓越有为。
严世蕃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,“小舅,前些日子柳州案……”
“既为大司寇,当秉直而断。”欧阳必进淡漠的回道。
严世蕃脸色愈发难看,柳州大案,上呈刑部复核,收了重礼的严世蕃递了话到刑部,但欧阳必进一点面子都不给,赶在放假前断案,等开印上朝就要问斩。
在历史上,类似的事不少,后欧阳必进转吏部尚书,严世蕃要贿鬻官,明码标价……要知道严世蕃这方面名声特别好,收了银子肯定要办成,但欧阳必进却不理会。
屋内陷入一片死寂,严嵩偏头看了眼儿子,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,何苦来由?
这时候,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严年一脸欣喜的奔来,“老爷,江西大捷!”
严嵩大喜,就连欧阳必进都面露喜色,他也是江西人,而且乡梓距离分宜县并不远。
严世蕃霍然起身,伸手道:“军报。”
片刻后,赵文华笑吟吟入府,一一行礼,笑道:“十二月二十八,胡汝贞率军进击,大败贼军,分宜无忧。”
严世蕃抢过军报迅速浏览一遍,大笑道:“文质当年赞胡汝贞文武兼资,有平乱之能,果然无差!”
“军报适才入京,兵部早已放衙,无人留守。”赵文华解释道:“信使是胡汝贞身边亲卫,不敢冒犯元辅,所以径直送到了……”
严嵩微眯双眼听着严世蕃念着军报,突然道:“戚继美……记得此人是展才心腹?”
“是,此人与其兄福建总兵戚继光均得展才举荐,陛下亦闻其名。”赵文华笑着解释道:“戚继美古田、宜黄两场大捷,此次又急行数百里绕路入袁州府,赶在贼军攻城之时突袭,贼军大溃,士气全无,胡汝贞方令大军进击,江西副总兵刘显擒杀萧晚,南赣总兵俞大猷三战击溃贼军主力。”
严嵩看向欧阳必进,“任夫,展才有你几分眼力?”
这句话意有所指,立下大功的俞大猷当年虽小有名气,却无人肯用,是时任两广总督的欧阳必进给了俞大猷一个机会。
欧阳必进沉吟片刻,开口道:“随园中随园中尽皆俊杰,远在东南亦能挑出戚门双杰,荆川公、震川公皆多有赞誉,大司农曾赞其有计相之能,但如今看来,数十年后,可一试天官。”
严嵩微微点头,叹息着看了眼严世蕃,若论看人眼光,自己这个儿子也不弱,可惜不过科场,纵使自己身登首辅,他也难以再进一步。
赵文华在边上凑趣道:“自嘉靖三十二年起,展才于东南、京中多得赞誉,倒是没听到华亭相赞。”
“哈哈哈,展才坏了华亭多少事……”严世蕃大笑道:“不论其他,只看徐璠即知!”
赵文华轻笑道:“展才其人看似冲动,实则诸事皆有脉络可寻。”
严嵩点点头,“今日元质报喜,一同上席吧。”
赵文华大喜过望,躬身相谢。
精美的菜肴一道道的端上来,外间风雪交加,屋内暖如温室,诸人小酌几杯,说起江西战事都心有余悸,两个月来,分宜县几度险些城破,要知道严嵩夫妻和严世蕃虽在京城,严嵩两个女儿也都过世,但还有一个外孙在分宜,更别说分宜严氏那么多族人。
如今江西大捷,分宜得保,年满八十的严嵩都小酌一杯以庆,甚至其妻欧阳氏都支撑病体来问个究竟。
向来在家中脸上没什么表情的严嵩有些不悦,劝老妻回房,不果后又亲手拿来军报。
欧阳氏已是老妪,年长严嵩五岁,头上一片花白,颤颤巍巍的拿着军报凑到烛光边细看,又问起外孙外孙女的下落。
说起来欧阳氏也可怜,长女嫁于同乡分宜袁家,才四十出头就过世,但好歹留下了一对儿女,次女嫁于邻乡新喻黎家,无儿无女,嘉靖十七年才三十多就过世,女婿次年也没了,幼女更惨,幼年在南京遭瘟疫夭折,三女一子如今子女唯独严世蕃一人。
“少爷,赵府下人求见。”严年突然入屋,凑到严世蕃耳边说。
赵文华诧异的起身转头看去,外间仆役神色焦急,手中挥着一封信。
“难道又有捷报?”赵文华疾步出去取来书信,拆开看了眼,不禁神色一变,呃了声干笑道:“真的是捷报。”
“嗯?”严世蕃皱眉接过书信,脱口而出,“安福大捷……”
欧阳必进神色大变,霍然起身一把夺来,看了没几行,脸色惨白,身子摇摇欲坠。
“二弟,二弟……”欧阳氏甩开丈夫的手,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,上前几步扶住弟弟,视线落在那张信纸上。
屋内静若无声,片刻后,欧阳氏目无焦点,脚一软,缓缓瘫倒。
飘落的信纸上是胡宗宪幕僚精心写就的歉语,南赣总兵俞大猷搜捕残匪,追击不力,贼军南下入吉安府,江西副总兵刘显率军急追,在安福县大破贼军,斩首数百。
但安福县城已被攻破,县令阵亡,城内大户被贼军捕杀,其中,欧阳家受创最重,欧阳必进的三弟、四弟均被杀,欧阳必进的次子、三子并孙辈数人皆了无音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