既然起了心思,林烃第二日起对钱渊的态度就有了微妙的变化,他倒是定过亲,五年前林庭机替其定亲同乡赵氏女,不过三年前女方夭折。
不过钱渊没怎么搭理林烃,虽然孙铤那边已然步入正轨,宁海赵大河也大都妥当,但堆积在心头的烦心事还有一大堆。
“张三说得对,王义的事你别管,也别泄露出去。”钱渊在心里叹息感慨王义的抉择,思索片刻后低声道:“彭峰已然先行入京,接下来镇海和随园密信来往都由你负责。”
梁生躬身应是,“定不负少爷所托。”
“你给少爷我留点神。”钱渊冷笑道:“出了差错你担当不起,要不是杨文留在军中,张三、周泽、王义还在江西,也不会用你!”
梁生有点委屈,“少爷,小的没犯过错……”
“没犯错?”钱渊哼了声,“你这张嘴巴!”
“小的投入少爷门下,这也是跟少爷学的。”
钱渊也是无语了,挥挥袖袍,选了根毛笔,“磨墨!”
在心里打了打腹稿,钱渊一挥而就,戚继光考虑的问题值得执行,镇海修了那么多战船,还铸炮数十门,但从未上过战场,南下入闽磨砺一番,恰逢其时。
不过这件事不能由自己起头,可使浙江巡抚谭纶上奏,同时戚继光上书兵部,东南水师分为两部,一部在吴淞总兵董邦政麾下,另一部也是主力水师在台州指挥使葛浩麾下。
而葛浩是谭纶旧部,让谭纶提出还算合适。
钱渊不由在心里琢磨,苏松一带如今大抵平静下来,如果浙江总兵一直出缺,董邦政倒是个合适人选……一方面自己和董邦政早就交好,另一方面董邦政是东南诸将最早以鸟铳为主力的将领。
想了好一会儿,钱渊叹了口气,很多事只能想当然,真正操作……难度太大,自己还想让戚继光留在东南呢,这一世的戚家军依旧战力无双,堪称倭寇克星,但战功是没有原时空多的。
但即使如此,倭患平息后,戚继光也很难留在东南……钱渊也曾经考虑过养贼自重,但实在太过弄险。
就连戚继美,钱渊都不敢保证……他并不知道,历史上,东南倭乱平息之后,戚继光调任蓟门总兵,戚继美也捞了个总兵官,但却是云南总兵。
“少爷。”
梁生的提醒打断了钱渊的思绪,他转头看去,林烃在屋外行礼。
“贞耀来了。”钱渊笑着起身延手,心想倒是心思敏捷,才两日就想通了。
林烃看起来有点腼腆,双手捧着一叠文稿,“晚辈昔日涂鸦,还请龙泉公指点一二。”
钱渊脸色一变,接过文稿一看,全都是八股文……自从会试之后,钱渊再也再也没写过八股,看到这玩意就脑子发晕,就想起当年在陆树声棍下过的暗无天日的岁月。
悄悄咽了口唾沫,钱渊随意看了几页,虽然有些目眩眼花,但好歹是科场里杀出来的,不过片刻工夫,他就已经看出……比自己强多了!
梁生这货虽然嘴快,但心思灵敏,知道林烃这是在讨好钱渊呢……身为两榜进士,还是从松江府、南直隶杀出来的,随园中多有以文才扬名的浙江士子,啧啧,按常理来说,林烃这一招应该是挠到痒处。
可惜了。
梁生拼命忍着狂笑的冲动,他记得清清楚楚,去年乡试前,唐顺之、孙丕扬百忙之中巡视镇海县学,钱渊也在场。
有多名生员慕钱渊威名,向其请教……梁生倒是没听懂,但他能分辨出好坏,从唐顺之的脸色中分辨。
出了县学,唐顺之倒是没斥责钱渊学艺不精,而是吩咐左右寻镜片送给筠泉公。
梁生知道镜片就是眼镜,通商后镇海也偶尔能看到,被视为珍品,但筠泉公……后来他找了个机会问了张三才知道,那是指礼部尚书吴山。
合起来,唐顺之是在说,嘉靖三十五年会试主考官吴山眼瞎。
“嘿嘿,秦文汉赋,唐诗宋词,元曲明八股?”钱渊轻描淡写道:“八股不过是敲门砖而已,过了会试,八股无用,不过贞耀……此科理应上榜。”
林烃恭恭敬敬道:“父兄皆言晚辈制艺尚缺火候,龙泉公选为庶吉士,还请指点一二。”
呃,一般来说,选庶吉士的标准是二,其一经义,其二年岁,但宁缺毋滥,所以每一科的庶吉士的数量总是不同的。
所以,选为庶吉士,制艺水平都是顶尖的。
一旁的梁生终于忍不住扑哧乐出来了。
“出去!”钱渊狠狠瞪了眼梁生,才黑着脸说:“当日馆选,陛下钦点钱某庶吉士,李时言便是因此斥钱某幸进,难道你没听他说过?”
林烃一下子慌了,还有这种事?
事实比钱渊说的更惨,内阁、六部尚书并翰林学士每个人心里都清楚,以钱渊经义水平,同进士已经是撞大运了,选庶吉士那是扯淡……钱渊实际上凭的是之前几番击倭有功,又得嘉靖帝宠信,李默是唯一反对的那个。
“拿回去吧,制艺的确不是钱某所擅。”钱渊尽量平静的说:“当年前辈曾言三立……”
“创制垂法,博施济众,立德非今人能为;立言,谓言得其要,理足可传,此非钱某所长……”
林烃不由自主接道:“拯厄除难,功济于时,龙泉公已然立功。”
场面总算稳住了,这小子也算会凑趣……钱渊松了口气,心里哭笑不得,小子,要讨好我,也应该搜集必要的情报。
这么大的镇海不会夸吗?
那么大的变化不会夸吗?
甬江化为“银江”不会夸吗?
非要捧着一堆八股文来讨教!
钱渊看面前的少年郎一副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的模样,换了个话题问起闽县诸事,又问起戚继光剿倭,最后问:“那事儿想的如何了?”
林烃犹豫道:“此事晚辈也思虑良久,龙泉公是……”
话说到一半,外间急促的脚步声响起,梁生疾步进来,神色肃穆,附在钱渊耳边低声道:“刘洪来了。”
“什么?”钱渊不由霍然起身,低呼一声。
出了什么事,让总理京城诸事的刘洪突然南下,钱渊心思急转,难道是自己一直期盼的那件事来了……
“贞耀你先回去,明日再谈。”钱渊缓缓坐下,曲起手指敲敲桌面,“把人带进来。”
林烃离去的时候,看见一个单臂中年汉子疾步而来,他突然觉得李默有一句话说得对,钱渊此人,惯于暗中谋事,隐秘甚多。
刘洪单膝跪下,单手托着信封,梁生按例检查火漆,才交给钱渊。
亲自拆开信封,钱渊一边取出信纸,一边示意刘洪起身,看了眼只有一个数字的信纸,蹙眉问:“可有口信。”
“是那首诗。”刘洪的回答简明扼要,“九州生气恃风雷,万马齐喑究可哀。”
“我劝天公重抖擞,不拘一格降人材。”钱渊笑着接了后两句,笑道:“到底发生何事了?”
“分宜得保,但贼军破安福县城,刑部尚书欧阳大人两弟,次子、三子皆没于贼手。”刘洪轻声道:“军报入京,欧阳老夫人闻讯晕厥,御医亦无功而返。”
钱渊拿着信纸的手微微有些颤抖,他在提醒自己,每逢大事有静气。
不能随意做决定,但也不能不做决定。
如何选择时机?
在如今,分寸感是最重要的。
信纸上只有一个数字,“十五。”
用不着费神猜测,欧阳氏估摸只有半个月的性命,她一死,严世蕃就必须扶棺归乡,守孝三年。
大幕已然拉开,接下来,各色人物将粉墨登场,钱渊很清楚,徐阶有着一套完整的计划。
而接下来钱渊要做的是,打乱徐阶的节奏感。
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考虑,钱渊和徐阶不可能再和睦共存。
钱渊举起信纸,梁生立即打开灯罩,火苗舔上信纸一角,很快一团火焰变成一团灰。
“京中交付彭峰?”
“是。”
钱渊闭上眼睛,“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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