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阶有什么后手?
仅仅两天,所有人都看见了。
虽只是都察院询事,但那是徐阶的地盘,左都御史周延以下,能插手的全都是徐阶的心腹门生……事到如今,徐阶毫不避讳的亮出了锋锐的剑锋。
都察院沿袭御史台,主掌监察、弹劾,都说御史风闻奏事,但实际上在明朝中后期,都察院还拥有“大事奏裁、小事立断”的权力。
换句话说,都察院内刑讯手段,不比刑部、大理寺、北镇抚司、东厂差,甚至在心理压迫、诱导层面,还要高出一筹。
两天之后,曾经被林润面斥骂晕的吴绶就崩溃了,虽然后来董份、吴鹏都坚称这是屈打成招,但至少吴绶交代出来的事情却是有迹可循的。
万寿殿后殿,徐渭悄悄打了个哈欠,瞥了眼刚刚进来的左都御史周延,再看了看还在跳大神的蓝道行……这位蓝神仙这些日子出现的次数也太频繁了些。
嘉靖帝阴着脸看着手中的奏本,“如此说来,此人第一场四书五经题均暗埋字眼,以此舞弊。”
“陛下圣明。”周延朗声道:“考生吴某言,此事非他一人,请陛下许都察院并翰林院查阅今科会试考卷,以此定罪。”
“非他一人,非他一人……”嘉靖帝丢下奏本,沉吟片刻,心里拿不定主意,此事一旦掀开,只怕桌子都要掀翻了。
想到这,嘉靖帝不禁暗暗咬牙,闹出这等事,严东楼不是好玩意,但徐阶更不是玩意……非要等到殿试放榜之后,再回头指责会试舞弊案。
无精打采的徐渭也想到了这点,不禁咂舌,徐阶这手有点狠,如果是会试,说不定事情还闹不大。
但徐渭很快想到,严世蕃应该不会坐以待毙,说不定现在已经动手了。
这个念头刚刚在徐渭脑海中出现,黄锦突然走进后殿,伏在嘉靖帝耳边轻声嘟囔了几句。
“啪!”
名贵的歙砚被暴跳如雷的嘉靖帝用力掷在金砖上,还没用完的墨汁染黑身上的青色道袍,“多派人手去救火,让陆炳去,快,快!”
看着黄锦急匆匆的小跑出去,徐渭在心里啧啧两声,严世蕃这是要釜底抽薪啊,真够绝的,一把火把考卷全都烧没了,看你们怎么找出实据,至于口供……知不知道有屈打成招这个词?
徐渭本是被召来写青词的,按理来说应该退下,但这时候真不敢随随便便出面……谁都看得出来,陛下如今是一肚子火没处儿泄呢。
等陆炳赶到贡院外的时候,火势已然不可制,这几乎是肯定的事,人家是蓄意纵火,前几日暴雨,但也没能顶得住,光靠贡院里水缸里的水能顶什么用。
陆炳趋马换了个方向避开滚滚而来的浓烟,左右扫了一眼,指着贡院还未烧起的一部分道:“都拆了,掘地成沟,灌水进去。”
看杂役拖拖拉拉的,陆炳双腿一夹马腹上前,一马鞭将两人抽倒,喝道:“带回去,关进南镇抚司。”
进了锦衣卫,至少脱一层皮,这下子杂役、兵丁的动作才快起来……亟不可待的陆炳甚至亲自上阵,手下锦衣卫小校、力士只能跟上去,但眼看着火苗就要扑过来了。
陆炳有些绝望,这下子糟了,本就因为翁婿关系被人怀疑,现在考卷被烧,就算是冤枉的也得被钉死在这件事上……说不定还能传出流言,严党焚贡院,锦衣卫至,然考卷无踪。
就在这时候,阴沉沉的天空闪过一道亮光,随之而来的霹雳作响的春雷,水气凝结起来,落下的雨珠缓缓由小而大,从淅淅沥沥迅速转为倾盆大雨。
“大都督,下雨了,下雨了!”
与欣喜的手下不同,陆炳的神情依旧绝望,他在任锦衣卫指挥使之前也曾经奉命监察会试,很清楚,放置考卷的地方已经是断墙残垣,一眼扫去,甚至还能看见几页没有被完全烧毁的考卷残页。
就在陆炳开始考虑如何善后的时候,身后尚未被烧毁的贡院一角,低矮的平房里走出几个官员。
“陆大人勿忧,虽后两场考卷被焚,但第一场四书五经题尚在。”
陆炳心里一个激灵,转头看见说话的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,都察院御史邹应龙。
三刻钟后,西苑万寿殿后殿,第一次进入西苑的邹应龙条理清晰的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。
“火势大炽,贡院难保,锦衣卫急至相援,又得天降大雨,终得保下。”
嘉靖帝转头看向头发鬓角都被火焰烤的卷起的陆炳,后者低下头在心里哀叹,这次算是把严世蕃得罪死了。
“天顺、正德年间,均有贡院走水,弘治年间,暴雨如注,贡院桌凳皆浮。”邹应龙义正言辞道:“故会试同考官提议得主考官许可,首场四书五经题择地储放,以防不测。”
礼部尚书吴山无奈的出列承认……当时不过是同考官张居正随口提了一句,而且都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!
“陛下,自弘治年间起,会试人员激增,砖瓦号房远不够用,均以考棚补之,遇火即焚。”吴山顿了顿,“此次重建,当以砖瓦为主,请户部、工部出银。”
嘉靖帝面色冷峻,“吴卿,可辨认过考卷?”
“臣已览今科会试前十人四书五经题,再令翰林院数名同考官共辨,并无错漏。”吴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,轻声道:“提议择地储放者,国子监司业张叔大。”
其实这句话说不说意义不大,只要脑子没坏的都猜得到,那个同考官必然是徐阶门下。
看了大半天戏的徐渭晃晃悠悠出了西苑,转去翰林院,正巧撞上了在闲聊的张居正和林燫。
“文长好悠闲。”张居正笑吟吟的起身,“这是从西苑来?”
徐渭两眼一翻,冷笑道:“叔大兄好手段。”
“文长这是从何谈起?”张居正心里一定。
“陛下已然下旨,彻查科场舞弊案。”徐渭啧啧道:“考卷择地安放,还派人守卫,料事于先,自然是好手段……只是不知那兰州邹应龙如何会入贡院?”
一直不吭声的林燫眯着眼在想邹应龙这个名字,有点耳熟……噢噢,就是三年前被钱展才两次踹飞的那个兰州士子。
张居正神色不变,笑道:“文长说笑了,若论手段,张某何能与钱龙泉相较?”
“不必谦虚。”徐渭挥袖道:“三年前在随园,展才曾言,张叔大其人性情坚韧不拔,方正中不乏阴私手段,最擅背后出刀。”
张居正的笑容僵住了,看着徐渭离去的背影,不禁暗暗咬牙。
林燫微垂眼帘,啧啧,今天算是见识到徐渭这张嘴了……要知道平日严嵩和徐阶暗地里斗得你死我活,但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