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唐 第63章 江湖夜雨 败寇成王（三）

最新网址：www.yiruan.info 二月十六，小雨。

雾气从莽莽群山间一片片一团团弥漫扩散开来，白雾袅绕中，天子岗迎来了新的一天。

天子岗，大楚国的根基所在地，发迹于草莽。大光明教教主、楚王钟相，早年行走江湖，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，豪爽大气，结识颇广。大楚立国，虽时日极短，却已聚集十几万人马，就便是以贫、灾民为主，也是声势浩大，几成燎原之势。荆湖南路鼎州府几乎全被楚军控制，大军正在向其他州县挺进，势如破竹。都说树大好乘凉，钟教主这登高一呼，非止教徒云从，不少江湖旧识也是纷纷赶来入伙。一时间，天子岗大有四方来朝八方来贺之景象。对于大楚，这是大好事，得庆贺，得宣扬。

“天子宴“便在这么一个特殊的时间段适时的举行。所谓“天子宴”，意指在天山岗设宴款待宾朋，更是指楚王宴见有志之士，一语双关，好名头，好彩头。

席间，宾主间言笑晏晏，相谈甚欢。钟相自封楚王，分封百官，却是没多少君臣之讳的------皇帝这门职业，诸多礼仪讲究，哪是一时半会学得了的？尊荣亨贵，又怎会是人人可得而享之的？

钟楚王经历种种磨练，枭雄之势甫始，雄心壮志不已，推杯换盏把酒言欢间言语颇有纵横捭阖指点江山之气慨，引来座中人附和赞颂声一片。端的是郎情??呃，是宾主尽欢，其乐融融。

几巡酒过去，楚王脸泛红潮，眼睛却愈发亮了，喟然而言：“本王前半生磨难重矣，却始终坚信是法平等未有高下??当此乱世，总该为自己谋条出路，给众生百姓赚个活路。人??不能庸庸碌碌过一生哪??活，就该活出个门道来。”

有人大声说道：“某行走江湖，没读过多少书，却也听说过曹孟德那句话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。楚王正是壮年，雄图霸业指日可待也！”

有人叫好道：“张三这话大大有理，我李四为你点个赞。”

一片附和声中，楚王摆了摆手，很是诚恳的说道：“雄图霸业丰功伟绩什么的与百姓的福祉比起来只是末等，百姓好才是真的好??”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，停在一直喝酒吃菜不吭声的耶苏身上：“民情民意，民生民计，民众的利益高于一切，决定一切??耶司长，你的见解很独特，让本王整整想了一夜哪??这算是第一次见面，还请谈谈吧。”

耶苏宴席中自顾低头吃了个不亦乐乎，只在李四说“点个赞”时抬头瞥了对方一眼，听钟相点了自己的名，轻轻放下竹箸，饮了口酒，目光悠远，不紧不慢的说道：“在某个年代的某个有着古老传承的国度，战火连绵不断，百姓流离失所，上层名流夜夜笙歌穷奢极欲，下层平民饥寒交迫衣不蔽体，剥削与被剥削成了两个极端。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嘛，压迫越深反抗越强。老百姓没了活路怎么办？等死？当然要奋起反抗??”

他随口哼了一句歌，似乎是“起来，不愿做奴隶的人们”，调子很怪异，轻轻拍了拍桌子，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：“不是嘴巴念叨个没完没了就是真理了，谁的拳头大谁就掌握真理，枪杆子里面出政权??军队嘛，是寻求话语权的底气??只是，人海战术未必是千金方，能指挥得了的军队配以善于指挥的将帅，方能成百战雄狮??这些我是不怎么太懂的，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啊??”

他说的有些断断续续，似在沉思，似在回忆：“我为人人，人人为我??为民，也不是动动嘴皮子就算是了，同志啊，得走心??那个有着数千年文明传承的民族，到了生死存亡之际，出现了一支农民武装力量，从最初的薄弱简陋依托人民群众慢慢发展，渐成星火燎原之势，到后来建立崭新的政权，这支军队叫人民解放军??”他以近乎呢喃的声音低语：“人民法院、人民检察院、人民医院??人民公社??”意甚阑珊。

目光停在钟相身上，这个举动颇为无礼，可耶苏丝毫不觉：“这支军队是实实在在完完全全为人民服务的，包括这个政权，始终将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，这样的政权怎会不受人民群众拥戴？为人民服务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，谈何容易，楚王??你能做到么？”

他说了一大堆，座中除了杨幺若有所思，余者尽皆云里雾里。

钟相张了张嘴，又滞了片刻，才举杯笑道：“耶司长说的??想来是极有道理的，大才啊??来，饮胜！”

“就知道说了你也不懂啊，要我说什么呢？”耶苏喃喃低语，举杯，笑道：“饮酒饮酒，说的嘴巴都干了??”

坐在钟相身旁那黄衫青年阴声道：“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啊，你当自己是谁哪！”

钟相顾自吃菜，只当未闻，余者或点头附和，或狠狠瞪着耶苏，杨幺不易察觉的皱皱眉头，各人表情不一。

耶苏无声而笑，忽而露出一丝厌弃之色，掸了掸衣袖，似要拂去什么，忽然讲起了故事：“有这么一个姑娘，才十六岁吧，嗯，花季少女，长得清纯可人，人见人爱哪，刚许了人家，对方家境不错，未婚夫是个秀才吧，一表人材，知书达理，对这姑娘极是喜爱??美满的生活似乎在向姑娘招手了??可惜啊，她被一身份彪悍的公子哥看上了??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，这也正常。可软的不行就来硬的，霸王硬上弓？这就不好了嘛??男欢女爱这种事，总得你情我愿??说到底，我是不信真有受虐狂的，滴蜡什么的??呃，话题跑偏了??那公子哥几番调戏不成，恼羞成怒，让手下将那姑娘掳了去。大概依着他的经念，只要生米煮成熟饭，木已成舟，造成既定事实，也就大功告成了??这种事在他那绝对是熟练工种，驾轻就熟了。哪知道这姑娘却也刚烈，面对强权淫威宁死不从??”

他摊了摊手，面无表情：“宁死不从呀，所以她死了。各位，你们说这姑娘是不是傻？虚以委蛇好了，身在曹营心在汉什么的都行啊，活着才最重要嘛，却选了一条回有退路的路??好了，故事到了这应该结束，人死了也就死了，花钱买命呗，公子哥最不差的就是钱??至于民间私底下的群情汹涌，那又怎样？谁敢跳出来找事？可没几个是真不怕死的。”

黄衫青年一拍桌案，碗碟碰撞，菜汁四溅：“姓耶的，你是活腻了！”

耶苏又饮一盅酒，好整以暇：“没有哪个人是会活腻了，活着，才有希望??那姑娘也不例外。哦，对了，她叫鱼度娘，好名字啊，我大爱度娘的??太子殿下，度娘??可爱么？”

那黄衫青年自然便是大楚太子钟昂了，脸色苍白，倏而转青，随手抄起酒盏向耶苏掷了过去。

“恼羞成怒么??”耶苏探手接住酒盏，把玩着：“古有鸿门宴，今有天子宴，想来想去是宴无好宴的??关键在于我这个人，老说要喜迎潮涨潮落笑看云卷云舒的，到头来还真是有点儿看不开。只能说，文青，绝对是一种病??”边说边站了起来，缓缓踱着步。

杨幺沉声喝道：“耶和华，你喝多了，告罪退下吧。”

“喝多？倒是挺怀念喝多的日子啊，虽然难受，但??真实??人生，真特么的荒诞狗血??”耶苏揉了揉脸颊，闲庭漫步着。

“疯子啊，你啊??”钟昂望着耶苏，无由的感到心悸难安，声音颤抖着嘶叫。对方此等作派，实在是疯狂之极，似是全然未将楚王、太子放在眼里。不是疯子又是什么？

钟相面色阴沉，乌云密布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那疯子却不理会钟昂，目光扫向杨幺，漫不经心地说着：“其实，我很佩服有勇气的人。面对压迫和剥削，不屈从，能奋起反击，叫人钦佩。只是，若是在反击过程中一味的蛮干，逞一时之快，胡来乱来，有了稍许的成功，便得意忘形，纵容包庇己方的恶劣行径，只知破坏不懂建设。这样的队伍纵然能够取得偶然的短时间的成功，也必然注定以失败告终??同志们哪，革命不是这么玩的革命不是革他人之命，而是首先要革自己的命，要让自己对身处的年代有个全方位的深层次的认知??”

他指了指杨幺：“你也够文青的，但一定会更有前途。”顿了顿，又叹道：“可惜了??不怕神一样的对手，只怕猪一般的队友，跟错人，后果很严重哪。”

宴会厅不算很大，他这么慢慢踱着，不经意间已到了钟相桌前。

钟昂无意识的缩了缩脖子，春凉如水啊。

钟楚王终于发作，喝道：“来人，将这狂徒拿下！”

“本来你们做什么事都与我无关，就算你们闹得天翻地覆，只要不牵涉到我，尽管闹好了??是不是很自私呢??可是你们真的就闹到我家人身上了??君子报仇，只争朝夕，你们懂的??”耶苏随手将酒盏摔落：“掷杯为号，戏里都这么演的，这回我导演。”

杯碎，变故陡生。最新网址：www.yiruan.info