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善低头避开周拯的视线。

周拯仰头灌了口酒,才发现这酒应该是某种仙酿。

虽不及百花酿,但也有一股不小的后劲。

福伯故意的吧?

真不怕王善借着酒劲直接把他撂在这?

周拯心底暗自叫苦,迅速组织着语言,看着面前的篝火。

他突然感觉,这篝火就像是一面镜子,倒映着王善,也倒映着他这个苦主,随着火舌的跳动,自己与王善互换了位置,成为了彼此。

周拯一秒不停地分析着。

王善来蓝星,抵达自己身周区域,却在这里等自己主动过来,这表明了王善心底的犹豫。

王善主动坦白自己前面九世都是他杀的,像是在施压,也像是在表达自身的迷茫。

王善此行目的到底是什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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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位天庭后期的顶尖战力,为什么要追杀青华帝君的转世身?

联想到李天王日记引发的诸多猜想,到底是谁在执白棋、谁在执黑棋?王善在此间协助杨戬,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?

周拯的思维不断发散着。

他在来的路上就想到了几种可能,此刻也只能压下心底的疑惑,强行得出一个最合乎逻辑的答案。

王善是来杀他的;

但王善又有些犹豫,等待着一個收手的理由。

其实此刻王善的目的,与自己的目的一致。

——说服他。

但这如何说服?

他虽然靠嘴遁解决了奎木狼,但那是因奎木狼本身道心有莫大的缝隙,自己稍微戳一两下,给奎木狼灌点百花酿,奎木狼就哭了。

而且现在还是不能排除,奎木狼想找个台阶下,顺势借坡下驴的可能性。

但王善明显不是那个奎木狼。

周拯能感觉到,王善是个有自身信念的天神。

甚至,王善的这股信念之坚定,让周拯感觉到了一丝丝绝望。

除此之外,周拯心底还有疑惑,因为他不知道杨戬和王善口口声声说着‘还自由于生灵’,到底是为了什么。

天庭做了什么对不住生灵的事吗?

搞不清这个问题,周拯觉得自己完全说服不了王善,估计今晚必死无疑,开始第十三世纯阳的悲惨人生。

要不,跳过程序直接求饶?

求饶如果有用,自己前面九世也不会死的那么惨了,平均年龄也就三十出头啊!

所以周拯决定主动出言相激,真正去搏一把。

‘杀我九次,您还有理了?’

【先占住苦主、受害者的位置,再看王善后续反应。】

王善保持沉默。

周拯顺势让情绪更激动了些,定声道:

“我没有前世记忆,没有做东华帝君时候的记忆,也没有做吕洞宾时的记忆,王灵官却连杀我转世身九次。

“我前面九世就那么该死吗?”

王善闭目长叹。

正当周拯要继续说下去时,王善突然站起身,身形诡异地出现在木桩后,如死尸般愣愣站着。

唐三藏姐姐睁开双眼,身周佛光大作;

福伯手中握住钉耙,挡在了周拯身前;

周拯耳后一根头发轻轻飘动,其上似是要绽出仙光。

王善慢慢低头,撩起长袍下摆,双腿弯曲跪了下去,双手向前,对周拯深深叩首。

这是什么意思?

在致歉吗?

他能感觉到,王善的精神状态十分不稳,但眼前这般情形,当真有些诡异。

嗯?

周拯突然看到了王善膝盖下出现的烧焦痕迹。

大地如纸张,王善膝盖如火星,地面出现了少许焦痕,这焦痕却开始加速扩散。

“不好!”

福伯一声低喝,臃肿的右手一把摁住周拯胸膛,将周拯身形推的倒飞。

甚至,周拯只觉眼前光影流转,已是跌坐在了几千米外的草地上,出现在了复天盟几名金仙身后。

他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,就看到了前方爆出的璀璨佛光,看到了那冲天而起的王善身影,以及……

身下、头顶,迅速化作一片焦土的天地。

类似于领域的神通?!

周拯并非全无见识,自然知道这般天地异象,是半步造化级高手才能做出的手段。

“善哥!咱有点过了吧!”

福伯的大喝传来。

周拯站起身,注视着空中悬浮的王善身形。

他背后出现了一股股黑气,那些黑气凝成了一只三头六臂的恶神虚影,直接镇压了方圆千里内的所有仙神,却没有惊扰普通生灵。

福伯拽着九齿钉耙站在王善身前,隐隐与王善正面相对,那胖成球的身躯同样放出了自身威势,但比王善的气势弱了不少。

下方林间还有这氤氲的佛光,隐隐能听到有诵经之声,也不知三藏大师是在准备什么大招。

周拯耳后的那一根头发轻轻飘舞。

一杆火尖枪先行,穿着莲花宝衣的少年嘴角带着几分微笑,双眼则是炙热的光芒。

他肩膀抖动,显出三头六臂莲花宝身,脚下风火轮呜呜作响,扛着长枪升天而起,站在了福伯后方,对此刻被恶神虚影包裹的王善挑了挑眉。

“王叔父,恕侄儿无礼了。”

“善哥!王灵官!”福伯震声大喊,“你莫要一错再错!”

“抱歉。”

王善低声说着,那恶神之影突然前冲。

福伯气的双手颤抖,看似肥硕的身躯却是出奇的灵活,一把九齿钉耙向前猛薅,乾坤如画布般出现道道褶皱。

但王善之影根本不受影响,身形强行闯入九齿钉耙神力笼罩的区域,一杆金色的木鞭前递,点在九齿钉耙背面。

噹的一声轻响。

空中划过一道冲击波。

蓝星内外的灵气似乎在瞬息间沸腾。

此战与凡人无关,当木鞭与九齿钉耙正面相撞,两条大道自星空缓缓展开,激烈对碰,让蓝星上一众修士仙人心底难安,不约而同地看向青山城西北的方向。

那里,福伯已挥着九齿钉耙暂时拦下了王善。

但只是三个照面,那恶神之影越战越勇,福伯已是被不断打飞。

海沟深处,那庞大的蛟龙身躯下的洞府内,某个中年男人皱眉仰头,已开始思索自己该如何在保全颜面的前提下……暗中跑路。

而在更远处,一名名妖王飞出各自‘洞府’,朝着青山城方向眺望。

天山天池上空,二十多名截天教仙人各显神通,观察着都天大灵官与天蓬元帅一战。

他们既惊讶王善会出现在此地,又为天蓬元帅的突然现身而震惊。

激战迅速爆发。

福伯很快就被那恶神之影全面压制,激斗差不多十数个回合,被恶神之影一拳打飞,拖着九齿钉耙倒头就走,丝毫不敢恋战。

“请赐教!”

一声清越的呼喊,一杆耀火的长枪。

哪吒欺身向前,手持长枪、宝剑、金砖、刚镯、红绫,与王善激斗成一团。

一火一黑两条大道之影在星辰之外显露,瞬息间铺满整个太阳系。

哪吒攻势凶猛、侵略如火,最初竟能隐隐压制住王善。

但斗不过十多个回合,王善手中木鞭包裹住漆黑火焰,与哪吒的火尖枪正面相撞,恶神之影猛地缩小成常人大小,将哪吒打的不住倒退。

蓝星之上仙光乱绽,但大部分仙光都是朝着大气层之外挥发,他们在激斗之余,尽量避开了对这颗星辰的伤害。

又战罢十多回合,两道身影各自后撤。

王善双目绽着金光,面庞哪里还有半分颓废?

此刻尽是威严!

哪吒怒道:“此地施展不开,你我天外一战!”

“善。”

随后两道身影几乎同时消失不见,星空之外却出现了两道对撞的流星,大地隐隐传来震颤。

周拯仰头看去,表情有些凝重。

他手机轻轻震动,几个人不断发来消息。

李智勇让他趁机离开,去紫微帝君身旁,四御大帝绝对能拦下王善。

敖莹在问他是不是遇到了强敌,为什么感觉这边有超强的高手在斗法。

肖哥倒是给了个不错的主意,说是让想办法联络萨真人,四大天师之一的萨真人是王善的师父,刚好能克王善。

不过……

周拯看了眼自己脚下环绕的两团黑色火焰。

此刻根本不敢妄动,动一下就是被火焰吞噬。

王善什么时候对自己动的手呢?

啊,应该是周围这股‘领域’之力的作用吧。

周拯低声叹了口气,继续思索着,他在强行将已知的所有信息串联起来,想得出一个结论,一个能够阻止王善送自己轮回的结论。

这,谈何容易。

火红色流星突然坠落,哪吒被打入了大气层。

“布阵!保护帝君!”

前方有金仙大吼,聚在此地的百多名仙人齐齐升空,持剑挂甲,自空中张开了一张八卦圆盘,笼罩了方圆几千米之地。

但!

那道漆黑的身影自空中闪过,大阵顷刻破碎,这百多名仙人尚未察觉到什么,就被大阵反噬之力震动了元神,下饺子般朝着下方跌落。

高空,王善包裹在黑影之中,低头与周拯目光对视。

他身形立刻就要闪到周拯面前。

“阿弥陀佛。”

一声浑厚的佛号,一道静立的身影诡异出现在周拯身前。

王善下落的身形悬在半空,目中多了几分警惕。

周拯身前站着的这壮汉,身披紫金袈裟、头戴戒箍,正将一本厚厚的书册放入怀中,本就强健的体魄在缓缓涨大,手臂、背部、多出了一根根黑色的毛发,面容却依然是干净无须。

洛迦山,守山大神!

“小僧并非灵官对手。”

黑熊精缓声道:

“但青华帝君如今为佛门青华佛,小僧却也不可置之不理;元帅,三太子殿下,今日你我唯有联手,才可应对都天大灵官发难。”

福伯拽着九齿钉耙跳了回来,身形明显瘦了一圈,九齿钉耙上闪耀着璀璨银光,那双耳朵已开始下垂,显露出了本体。

哪吒捂着胸口落在黑熊精侧旁,此刻已是受了些伤,目中战意却依然未减。

“王灵官!末将斗胆!”

寅虎神将提刀而出。

“王灵官!”

几名金仙擦干嘴角血迹,持法宝向前。

“三界大乱,青华帝君乃是结束这妖魔乱世的救星,您到底想干什么我们不管,但天庭护持苍生的初衷,您难道忘了吗!”

“王灵官!你到底怎么了!”

“今日拼死一战,向大灵官讨教一二了!”

王善默然,提着木鞭的右手慢慢攥紧木柄,左臂之上血光沿着血管滑落,编织出了第二把木鞭,被他左手握持。

与此同时,王善额头缓缓张开一只竖眼,背后出现了一束金光、一束黑光,化作了左右两道互相背对的身影。

金色人影宝相尊严,面露慈悲之意,额头竖眼传出无尽祥和。

漆黑身影面容可憎,似有血盆大口,额头竖眼传出无尽暴虐气息。

善恶一体!

仙魔同修!

这就是五百灵官总教头,天庭后期第一神将——都天大灵官!

嗡!

剧烈的仙光骤然爆发,一道道身影冲天而起,星空之中顿时出现了七彩光幕。

周拯眼前再次多了一道倩影。

三藏大师悬坐在佛光凝成的莲台之上,一张秀美的面容只剩神圣纯洁,此刻缓缓向前递出一掌,星空中出现了一只不知多高的半透明巨佛,这佛影对着前方大战之地推出一掌。

整颗蓝星都在震颤!

周拯抬头注视着空中的身影,此刻却是神态放松了下来。

倒不是觉得三位高手出手就稳了。

都已经到了这般地步,哪吒、黑熊精、福伯、唐三藏、寅虎神将联手如果都拦不下王善,那自己也不必多逃什么了。

他隐隐能感觉到,王善以一敌九犹自不落下风,甚至隐隐有压制九名高手的迹象。

保护自己的九位高手中,黑熊精与哪吒的实力最强,此时也是一左一右对王善猛攻,并承担了王善大部分反击的力道。

周拯轻轻呼了口气,闭目凝神,慢慢盘坐了下来,脚上那如镣铐般的火焰,并未灼烧他元神。

在周围簇拥着的仙人注视下,他双手抱元归一,背后浮现出了那只太极图。

一定有答案的。

天无绝人之路!

自己一定能找到这个答案。

于是,半天后。

天将拂晓。

……

为什么?

周拯有些不解地看着空中坠落的几道身影,看着面前砸落的这一束漆黑神光,以及神光中跌跌撞撞走出的人影。

为什么他要做到这般地步?

周拯能明显感觉到,王善为了赢下这一战,用了某种秘法,付出了比较严重的代价,但终归是战到了最后。

此刻,哪吒双眼紧闭、头顶的发揪也已散了,自高空倒飞滑落。

黑熊精面色惨白,静静地坐在大气层之外,背后有着一道深深的伤痕。

福伯则是显出了八戒的本相,呼哧呼哧喘着粗气,胸口向下凹显,已然是受了重伤。

三藏大师就在他身后不远,嘴角沁血,无力再战。

寅虎和其他几位金仙,此刻与哪吒差不多情形,在蓝星引力的牵引下向下急坠。

周拯耳旁响起了仙人的呵斥声。

王善抬起有些颤抖的手,朝着下方压了下去,众仙身形尽皆被挪移到了几千米之外。

周拯闭目凝神,保持着盘坐,慢慢睁开双眼,清澈的眼中带着几分困惑。

他想不通。

缺少关键信息。

他想不通王善这么坚定反天的原因。

王善举起了神鞭。

周拯平静地问:“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?”

王善胸口不断起伏,右手举着木鞭,左手随意朝侧旁一抓,对周拯点出一指。

周拯突然瞪圆双眼,双眼向外凸着,额头沁出几滴冷汗,一幕幕画面出现在了周拯心底。

这是,这是蓝星,二十多年前的大灾厄?

王善在让自己看这颗星球发生过的灾难!

那是……

土星环旁的乾坤出现了少许褶皱,一条闪耀着七彩光亮的通路缓缓显出行踪,这通路介于虚实之间。

一头蛟龙撞了出来,浑身染血,甚至少了一只爪子,茫然地打量着周围的空间,随后便朝着蓝星的方向飞去。

那七彩通路开始自行恢复,缓缓凝成了两只相对的漩涡。

一股股肉眼可见的灵气溢出漩涡,朝着蓝星方向汇聚。

【蛟魔破开星路,蓝星灵气复苏】。

但接下来,周拯道心在猛烈震颤。

那蛟龙直接砸入了大海之中,并未多做什么,而是全力屏蔽自身气机,似乎是在躲避追杀他的敌人。

一股股灵气铺满蓝星地表,蓝星立刻出现了许多变化,一夜之间百花盛开,医院中的病人病情纷纷好转。

但,异样很快发生。

宿醉的醉汉在公园睁开双眼,用贪婪的目光打量着晨跑过的年轻女孩,他慢慢爬了起来,脚下的影子在不断拉长,背后出现了一道漆黑的虚影。

尖叫声,怒吼声,呵斥声,咆哮声。

血光浸染了此地的异常。

一只只漆黑的虚影窜了出来,迅速将城市叠满,整个城市警笛声大作,各处出现了爆炸声与枪声。

不只是这座城市。

一座又一座充斥着现代文明气息的城市出现黑影。

有星光冲出大气层,那是洲际导弹的尾焰。

有蘑菇云在地面拱起,云层被冲击波吹散……大批黑影在废墟中活了下来,他们不断游荡。

天空中出现了一道道流星,大批大批的黑影冲入大气层,体积庞大的巨妖露出贪婪的表情,冲向了那些在大战后侥幸存留的城市与村落。

画面迅速划过,直到三十六颗金色大星滑入大气层。

“明白了吗?”

王善低声问着。

周拯抬头看向王善,双眼带着几分茫然。

最先抵达蓝星的不是妖魔,也不是复天盟仙人,而是那些灵气。

一只只黑影爬出了人的身体;

复天盟隐瞒的秘密;

自己曾多次问过的,西游封魔劫的第三重深意;

大天尊和天庭……他们,他们!

他们把妖魔封入了人心!

以人心为牢,以断绝灵气的星辰为笼,以佛经为看守!

这就是西游封魔劫!?

“天庭是正义的吗?”

王善低声呢喃,低头看着周拯,眼眶有些泛红:

“回答我,青华帝君,天庭是正义的吗?陛下对得起生灵吗?这只是这颗星辰的惨剧,这三百年,发生了多少惨剧您知道吗!

“妖魔杀不尽,所以他们把妖魔封在了人心,只为了让天庭在最短时间内达到巅峰。

“他们把生灵与妖魔互相捆绑,为的只是去达成他们自以为伟大的目的,去挣脱开天道对天庭的束缚!

“这样的天庭,真的要复辟吗?”

周拯哑口无言。

他心底突然泛起了几分无力感。

他……

“那王灵官觉得,青华帝君为何会被陛下打入轮回?”

一声轻笑在周拯背后响起。

王善即将落下的木鞭微微顿了下。

他看向前方,一名身穿紫袍、腰佩长剑的年轻人,背负双手缓步而来,目中流露出少许无奈。

紫微帝君叹道:“王灵官,你追杀了青华帝君九世,应该曾听闻,青华帝君得了陛下的遗命,是复辟天庭的关键吧。”

王善微微怔了下:“不是吗?”

紫微帝君耸耸肩:

“你知道我的,四御之中我年纪比较轻,也不太想干预大天尊做什么,这些与我没有太大关联,所以当年我与兄长保持着沉默。

“后土娘娘无法影响轮回之外的事,长生大帝是陛下的心腹。

“只有青华帝君站了出来,让大天尊的计划几度无法进行。

“真相就是,你一直在追杀的,其实是当初唯一敢站出来反对如此封魔的;

“吕洞宾之所以选择放弃自己的记忆,是在恢复青华帝君的记忆后,对天庭绝望,对大天尊太过失望。

“我不配做复天盟盟主,只有青华帝君才有这资格,当年面对威势正隆的大天尊,我确实怂了,只敢置身事外罢了。”

周拯脑海闪过少许亮光,一切迷雾豁然贯通。

他想起了那一幕……他在凌霄殿前慢慢起身,带着愤怒、悲哀、绝望的情绪,说出的那句……

“天庭负我,”周拯出神的低喃着,“不是在演戏,是真的?”

王善举着木鞭的手在不断颤抖。

他慢慢放下手臂,低头看着周拯,突然无力地向前跪倒,双眼慢慢闭合,木鞭在手中滑落,只是苦笑低叹:

“帝君,杀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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