粒粒虾滑在沸腾的火锅里翻滚,放进去的牛羊肉已经老的不能吃了,吃饱喝足的钱渊靠在椅背上,悠闲的听着对面赵文华的喋喋不休。
对赵文华这个三甲进士来说,工部尚书已经做到头了,这些年银子也捞够了……严嵩知道自己不能退,严世蕃觉得自己不用退,但赵文华一直在琢磨退路。
钱渊敏锐的听出,其实赵文华对干爹严嵩只能算是恭敬,但对严世蕃却是恐惧,他知道如果自己现在想退,第一个跳出来将他摁死肯定是严世蕃,而这位小阁老也拥有这样的能力。
“别在这摆功劳了,王本固是徐华亭的人,你不送信我也知晓。”钱渊懒洋洋的说:“说起来你也无甚功劳啊。”
“展才,展才……”赵文华擦擦额头的汗,“年初李时言举荐阮鹗任浙江巡抚,原本严世蕃有意召吴百朋入京任大理寺少卿,还是愚兄劝阻的。”
“这次嘉兴糜烂,首功自然是展才你,其次就是吴百朋,愚兄多多少少也算帮上忙了。”
钱渊把玩着手中的酒盏,随口笑道:“梅村兄,一个工部尚书的去留,我一介御史能做什么主?”
“你赵元质如今是严党中除了分宜之外官职最高的,一旦去职,朝中必然大乱,华亭、分宜之争,你还想独善其身?”
“不不不,不是现在。”赵文华喘了口粗气,“现在请辞,严东楼会拿我开刀……”
钱渊笑着接道:“但是等严党一败,梅村兄只怕想退也退不了……”
这句话赵文华明显是听懂了,脸色苍白,浑身上下都在战栗。
一旦严嵩失势或突然病逝,严党内部自然是以严世蕃为核心,但问题是严世蕃不是进士出身,工部左侍郎已经到头了,否则也轮不到赵文华做工部尚书。
而董份、唐汝楫资历尚浅,严党摆在明面上的首脑必然是大九卿之一的工部尚书赵文华。
被顶上去和徐阶打擂台……赵文华实在没信心。
好吧,就算当年夏言之死算在严嵩身上,不是还有个三边总制曾铣吗?
正好让赵文华顶上去……到那时候,赵文华进无可进,退无可退,真的只能等死了。
其实赵文华的意思钱渊也明白,无非是想让自己在裕王、高拱面前说说好话,到了关键时刻说不定能逃得一命。
但钱渊怎么可能答应?!
不说其他的,这等话说出口,别说是精明的高拱了,就是裕王也难免心里怀疑钱渊和严党的关系。
“展才,只要能安然脱身,愚兄愿送出五成……不!七成家产!”赵文华离席苦苦哀求,“这两年来,愚兄什么都躲着,充数而已。”
“哎,梅村兄别急啊,坐坐。”钱渊摆摆手,笑吟吟道:“七成……约莫多少?”
“五……六十万两!”
“慈溪左右还有数千亩良田……”
赵文华咬着牙道:“一副黄公望的《富春山居图》!”
钱渊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心里大惊,十大传世名画的《富春山居图》!
前世钱渊就对这些东西感兴趣,见识算得上广博,只是钻研不深,他记得《富春山居图》曾经被沈周收藏,后来在清朝被烧成两截。
那些传世名画大都命运坎坷,如果有机会,钱渊倒是有心收藏,不过这是次要的。
虽然今天是赵文华约见钱渊,但实则后者本来就有心见一面,他自然是有计划的,不会被赵文华牵着鼻子走。
“慈溪赵家也算是宁波望族了,广有田亩,豪舍美姬。”钱渊慢吞吞的说:“梅村公的父祖辈无一人有功名,何来如此积蓄?”
赵文华愣了下,试探问:“那日户部尚书方钝上书开海禁通商……是展才在背后?”
这厮脑子倒是转得快,立即找到了关键的那个点,和其他宁波大族一样,慈溪赵家也是海商出身,早在弘治、正德年间就是宁波有数的大海商。
“倭寇纷乱,如今赵家还有七八艘海船,全都交出来!”
赵文华反应很快,前后那些事在脑子里过一遍,准确判断出,钱渊此次南下,很可能会想着开海禁通商的方向努力。
“梅村公误会了,在下要那些海船做甚?”钱渊态度温和,“还想着带慈溪赵家一起发财呢。”
赵文华沉默下来了,看向钱渊的目光闪烁不定,他不太确定这句话的含义……钱渊是公认的简在帝心,也是公认的随园首领,也是公认的裕王心腹,裕王带着高拱去随园吃火锅可没有遮遮掩掩。
钱渊笑着问:“据说梅村公有美酒名曰百花仙酒,可延年益寿?”
赵文华咽了口唾沫,生硬的点点头。
关于赵文华,后世对其的印象主要有三点,其一冤杀张经李天宠,其二死的很蹊跷,疑似被毒杀,其三就是百花仙酒。
据说赵文华绕过了严嵩向嘉靖帝献上百花仙酒,嘉靖帝大喜后责问严嵩,赵文华因此被严嵩冷落,后来还是找了干娘吹枕头风才复得宠。
这位干娘自然就是严嵩的妻子欧阳氏,这位老太太堪称驯夫能手,严嵩这种权倾天下的人物居然一生都没纳过小妾,终明一朝,能压过她的可能只有弘治皇帝的老婆张皇后了。
“欧阳老夫人身体如何?”钱渊身子前倾,脸上犹有笑容,嘴里说出的话让赵文华不寒而栗。
“元辅夫妻伉俪情深,举案齐眉,令人敬佩。”钱渊叹道:“但元辅年纪大了,古往今来少有八十宰相,还好有东楼兄相助……对了,记得欧阳老夫人比元辅还要大?”
“是,大一岁半。”赵文华低低道。
沉默良久后,钱渊环顾四周,“从今日起,黄字号房不再入人,只招待梅村公一人。”
看了眼低着头的赵文华,钱渊起身踱了几步,“若有消息,交付刘洪即可。”
看钱渊要推门出去,赵文华惶然起身,“展才……”
“梅村兄不是蠢人,难道还想不明白?”钱渊头也不回推门出去,只留下赵文华一人。
虽然钱渊说的隐晦,但赵文华这种在朝中跌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官僚如何听不明白。
严嵩失势或病逝,赵文华下场堪忧,想跑路八成会被严世蕃一刀劈死。
但如果严嵩好好的,而严世蕃滚蛋……那赵文华能操作的空间就大多了。
钱渊说的清清楚楚,古往今来少有八十宰相,严嵩太老太老了,要不是有严世蕃在背后撑着,日常的批阅公文都做不了。
所以,如果欧阳氏病逝,严嵩必定大受打击,而严世蕃要回江西守孝三年,在这种情况下,赵文华才有退的可能性,而且还有充足的理由……小阁老你不在,徐阶可欺负人了,我一个工部尚书就这么被赶走了……
赵文华双手互握,手掌心湿漉漉的一片。
几年前初见,文韬武略,以为这是个周公瑾!
临平山下那一夜,单刀直入,有胆有识,以为这是个徐元直。
而今日,赵文华才看清楚,这是个贾文和!
欧阳氏虽然年迈,但身体尚好,至少比严嵩要好……钱渊言下之意是,你赵文华想退,那就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。
门没有关上,呼啸的寒风吹在僵立在屋子里的赵文华脸上,真是分开顶梁八瓣骨,七千冰雪灌进来!
好久好久之后,他才跌跌撞撞的举起酒壶自斟自饮,一直入醉。